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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律动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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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对于几乎所有早期古代文明而言,蓝色都不是特别被重视的颜色,甚至完全被忽略,无论在西方还是东方都是如此。瓷片上的蓝色,放在蓝色的色谱中,也并不显眼。然而它却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是整个世界陶瓷史的分水岭。它所创造的全新品类,后来几乎成为瓷器的代名词,在之后的数百年时间里,影响和改变着整个世界。这种蓝色绘画的瓷器,叫作青花。
图1 2019年北京保利古董珍玩夜场,《清雍正御制青花釉里红云海腾龙大天球瓶》以1.472亿元(人民币)成交,成为目前拍卖市场最贵天球瓶。 如果我们去参观一个陶瓷博物馆,按照年代顺序,从古代到近代,你会发现,陶瓷在出现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里,既粗糙又缺乏鲜艳的色彩。即使到了宋代,其最杰出的作品被认为是人类文化最高的成就,也很难吸引普通观众的目光。直到元青花突然闯入你的视野,令你窒息。没有准备,也没有过渡,仿佛一个原始人,一脚踏入现代都市。 青花瓷是这样一种瓷器——它在白色的瓷胎上绘有蓝色的画面,或是纯粹装饰纹样,或是一幅山水画,也有可能画花鸟或者人物,甚至是几种画面的结合。不过画面都被一层透明的釉覆盖。釉面坚硬而稳定,本身既不会起什么变化,日常生活中也极难被破坏。无论是放在火上烤,还是放在水里煮,甚至数百年埋在土里,都能够安然无恙。 在陶瓷上,这是人类第一次可以用鲜艳的色彩来进行绘画,并且这样的绘画完全不会受到恶劣天气以及外在环境变化的影响,甚至人为的破坏都极其困难(除了将瓷器砸碎),这意味着美好,且不朽。 青花之所以呈蓝色,是因为氧化钴。天然的青花料中除了氧化钴,还会混有其他的元素,比如铁或锰,当然还有很多无用的杂质。这些都会对最终呈现的蓝色色调产生影响,形成瓷器史上各种迥异的风格。 我们看到青花瓷画面呈蓝色,很容易误以为是以蓝色的彩料进行绘画。事实上青花料是灰黑色,看上去毫无美感,直到1300℃左右的窑火高温,使它火中涅槃,才成就美丽和不朽。 从技术角度来说,青花瓷的诞生至少需要完成三个方面的准备:白瓷、透明釉以及蓝色料。当然,三者都要依赖烧制的技术,而这无疑是那个时代制瓷业中最尖端的科技。这些准备,部分依赖地利的资源,部分依赖技术的积累,部分依赖贸易,还有一部分却要依赖政治。如果事先设想综合如此多的条件来创造出青花瓷,人们可能会以为是痴人说梦,可偏偏天时地利人和在那时集于一处,成就了这个陶瓷史上最伟大的巨人。 宋代景德镇青白瓷首先在技术上做了极为扎实的铺垫。青白瓷瓷质的白度已经接近现代优质陶瓷的白度标准。事实上,有学者认为青白瓷的说法本来就站不住脚,它就是白瓷,是南方尝试烧造北方白瓷的结果,不过还残留了一些青瓷的特征。而瓷质的洁白,是青花瓷烧制的重要基础。英文中的青花瓷一词就是Blue and white porcelain,蓝与白。所以,即使现在考古发现唐代就已经出现了青花瓷,但蓝不够蓝、白不够白,和元代以后的青花瓷相比,简直就是两个物种。 另一个重要的准备是透明釉。如果瓷是肌骨,釉就如衣服,青花算是文身。想象一种极端的情况,如果青花外面罩上一层蓝釉,那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如果是青釉,效果当然也是大打折扣。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透视装,看得清楚。青白瓷虽然有青之名,但与青瓷相比,只能算是白里泛青,后世称为影青,可见其淡,近于透明。有了透明釉,青花清晰的展现才有了可能。 图2 黑漆嵌瓷山水图床,清初期,高76厘米,长216厘米,宽107厘米,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然而,也不是把这些条件简单组合在一起,就可以完成青花的创造。这种需要大量试验与探索的“高科技”项目,往往都需要政府的大力推动。而此时,元朝的中央政府也的确极为重视景德镇一地的窑业,在景德镇设立了一个专门机构:浮梁瓷局。之所以是浮梁瓷局而非景德镇瓷局,实在是因为景德镇的行政等级太低,而其所属的浮梁县却是个大县。当时瓷局的出现,为后来的官窑体制奠定了基础。官方成规模地介入制瓷业,也由此开始。当然,这也为推动瓷业的发展和窑业技术的进步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至此,最难的技术问题一一解决,大功即将告成,但另一个原本不是问题的问题却忽然摆在面前,甚至让景德镇制瓷业面临全面崩溃的严重危机,那就是:优质瓷石材料的枯竭。
高岭土的发现和使用
景德镇陶瓷最初的辉煌,源于当地所产的优质瓷石。这种瓷石经过粉碎、淘洗、陈腐等多道工序,变成可以塑形的泥土,经由各种不同的成形工艺,塑造成所需的器形,然后上釉、高温烧制,成为白中泛青、温润如玉的瓷器。可是,有宋代数百年的开采使用,使得表层最优质的材料使用殆尽。深采来的下层未经风化的瓷石,质量显著下降,直接影响到瓷器的品质。这一危机,随时间的推移而日益严重。 如果不是元代发生的那件改变世界陶瓷史的大事,景德镇或许就此走向衰亡。这件大事,便是高岭土的发现和使用。 高岭如今仍然是景德镇东北部一个安静的小山村,村口一株大树如巨人般守护着这个名震世界、曾经沸腾喧闹的小村。如今高岭虽然成为国家矿山公园,却很难遇见一两个游客。 古时高岭土开采淘洗后要制成方砖一样的土块,运到山脚下的东埠码头,再沿河运往景德镇。不要以为发现了一种新的更优质的材料,便能取代旧有材料。事实上,高岭土并不能单独用来烧制瓷器(这就是欧洲一直都有高岭土,但18世纪之前根本烧制不出瓷器的原因)。它的作用在于通过加入原有的瓷石材料混合之后,大大地提升瓷器的硬度和白度。这种混合后的新材料,其品质甚至超过了最优质的瓷石材料。景德镇的匠人,对瓷石与高岭土的混合,有一个形象的比喻,他们说,高岭土是骨,瓷石是肉。骨肉均匀,才能烧出最优质的瓷器。历史上,把这称为“二元配方”。 二元配方不但提升了瓷器的品质,也使得人们对材料的使用和认知,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匠人们意识到可以通过改变配方,来对瓷器的质地进行调整。而这一认知,无疑是陶瓷史上的一个重要飞跃。以往认为只有发现某种瓷土材料才可以烧制瓷器,但现在,或许通过不同材料的混合,也可以得到烧成瓷器的优质材料。后来欧洲陶瓷的出现,也正是基于这一基本的认知,因为欧洲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现任何可以直接烧制成硬质瓷器的瓷土材料。他们反复地试验、配比,才于18世纪初成功地烧制出第一件硬质瓷。 自此,烧制瓷器不再被单一的瓷石材料束缚。瓷石材料匮乏便足以使一地的窑口趋于灭亡的窘境自此终结。因为高岭土不但优质,还是全世界储量极其丰富、分布极为广泛的材料。这真是大自然对人类陶瓷事业的一大恩赐。
大分流
青花瓷后来一统天下而其他窑口相继衰落的转折点就在元代。不过,这里仍有三个误会需要澄清。 第一个误会,是人们认为元青花虽然后来如日中天,也的确代表着元代制瓷业发展的最高成就,但在当时,既没有广泛的影响,在产品市场上也更谈不上有什么成本优势。 第二个误会,是后来青花瓷大行其道,其他窑口逐渐衰落,以至断烧,人们认为是一种风格全面胜出,使得其他窑口没有了生存空间。青花有更华丽的外表,而人们的审美也越来越远离宋代的高冷,进而生出今不如古、世风日下的感叹。 第三个误会,是以为青花瓷的烧造,难度低于以龙泉为代表的青瓷,更易于降低成本,从而在价格上占据了上风。 第一个误会容易理解,是一个历史的时间差,也符合一般的认识:一种新事物,有它的发生发展,从幼年到成年,从弱小变得强大。后面的两个误会听起来很有道理,太容易让人接受,以至根深蒂固,如同很多流传甚广的谣言。确实,如果青花瓷不是在风格和成本上同时战胜了对手,那又是什么原因呢? 我们仍然要回到青花瓷产生的背景及其工艺。要搞清楚这个问题,还要从烧制青花瓷的工艺难度说起。 表面上看,青花瓷只是白瓷加上了青花。我们已经知道,白瓷具有悠久的传统。理论上,只要能烧出白瓷,而又恰好有青花料,就可以烧出青花瓷。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现在的考古发现,青花瓷在唐代就已经出现,刚好也是在白瓷大兴之时,南青北白,是当时瓷业的基本格局。 可是唐代的青花完全没有得到哪怕些微的关注。原因其实并非生不逢时,而是唐代的青花瓷实在太过简陋,白瓷不够白,青花也不够蓝,丝毫没有吸引人之处。和元青花这个巨人相比,简直连婴儿都算不上。 所以,理论上要烧成青花瓷并不难,但烧出优秀的青花瓷却需要技术上的充分准备。自唐至元,六七百年的时间,这样的技术准备才基本完成。 青花瓷烧造的困难,是要同时解决胎、釉、青花三个方面的技术难题。而在此之前,各窑口瓷器的烧造,往往只需要注意一个方面。比如著名的汝窑、钧窑,胎质都不好,不过釉色烧得精彩,就把胎体隐藏了。三个方面的技术难度并不是简单地相加,而是差不多有着几何级数增长。如果解决釉色的难度是10,同时解决釉色、胎体和青花发色的难度可能就变成了3个10的乘积——1000。 一件青花瓷的烧造,在工艺上,对胎、釉和青花发色都有了更高的要求,还必须兼顾到三者之间的配合。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会使整件瓷器功亏一篑。所以,理论上要烧出一件好的青花瓷,与烧出一件好的汝窑瓷,在工艺的难度上,已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事实上,青瓷作为一个品类,从来就没有退出历史,只不过在景德镇窑庞大的工艺体系中降为了一个二级分类,成为颜色釉瓷器中的一种。由此,另一个误会也迎刃而解:并非青花的烧制成本低廉,而是技术进步带来了成本的降低。 可以说,元代青花瓷的诞生,成为陶瓷史上的一道分水岭。 从成就上来说,元青花无疑是陶瓷史上的巨人,但从当时的影响来看,却远远谈不上“巨”。非但民众不了解,官方也没有记载,以至于元朝之后的数百年间,元青花居然从历史上彻底消失了,好像成了斯皮尔伯格电影作品中的“圆梦巨人”,隐藏在历史的暗夜之下。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来源: 《世界博览》作者:汪洋 续见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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